透明不卑微

第六章

后来的一个礼拜仲吉很少见到崔成勋。他似乎事务繁忙,往往要到深夜才回来,时而在家接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客人,这时仲吉会被打发进卧房,并命令不许出来。

在这期间两人的接触只限于在餐桌或楼梯上偶然相遇。崔成勋有时仅是不带感情地瞥一眼,仿佛仲吉只是家里寻常的一件摆设,而有时却很有兴致地掐住仲吉的脸捏一捏揉一揉。他情绪的变幻无常使仲吉异常气闷,因为他明白这种变化与自己无关,这个人情绪的起伏完全是由于同自己不相干的原因。

……

“对着这么漂亮的风景,你怎么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

仲吉正站在湖畔吹风,听见崔成勋的声音,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视线却依旧停留在湖面玩耍的野鸭子们的身上,权当没听到他对自己说话。

“再装聋作哑,我就把你扔到这地方,让你自生自灭。”崔成勋痛快地威胁道。这小子,一天到晚躲在楼上也不知在干嘛,跟他说话也是爱答不理,前阵子太忙,没空理会,今天特意找个机会带他出来散心,他却一点不知道好歹。

姜仲吉慢慢转过身,前面站立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色骏马,马背上,崔成勋今天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太习惯,一身漂亮的骑士服衬得肩更宽,腰更挺,腿更长,平时他眉宇间总蕴含着一股猖狂的痞气,如今被帽檐一遮挡,竟突显出另一种伟岸不凡的气势。

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怎么样?帅得人神共愤,对吗?”

崔成勋居高临下,将仲吉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故再开口难掩得意之色。

“何止人神共愤,还天打雷劈呢。”

“你说什么呢?说大点声!我有一点纳闷,姜仲吉你是属苍蝇还是属蚊子?整天嗡嗡嗡,怕声音大了别人一巴掌拍死你?”

这便是崔成勋与熟人间特有的相处模式,十句话若有一句半没气得对方吐血,心情就不够舒坦。

”我才没有呢!“姜仲吉瞪着他。

”难不成你是在骂我?“崔成勋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期待还是胁迫,带着三分凛冽七分笑意的眼神像阳光下挂着诱饵的鱼钩一样,盯得姜仲吉头皮发麻,心脏突突直跳,平时挺溜的嘴皮子也跟着不大好使起来。

“你别,别随便冤,冤枉我。”

“你结巴什么?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着,崔成勋作势要下马。

“……我说你英俊得一塌糊涂,被你帅得说不出话,这样可以吧?”逼得没法,仲吉只好胡乱搪塞道。

“臭小子,早点讲多好。”崔成勋这才满意,沾沾自喜道,“我知道你是发自肺腑的,用不着害臊。”

姜仲吉死活强忍着才没翻白眼,相处久了才了解,这家伙无耻的程度简直跟自己不相上下。

“你去和他们骑马吧,不用管我。”仲吉余光瞥到围栏那一边同来的几人都已换好衣服骑在马上,正朝着自己这边张望。

“你呢?”崔成勋也看见了,知道自己耽误得有点久。

 

“我不会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

“你个废物,带你来这儿难道是让你看野鸭子怎么游泳的?”崔成勋数落完,不由分说地将手一伸,“上来!我教你。”

姜仲吉嘟起嘴巴,心里百般不愿,但看对方突然露出一脸的不耐烦,也知道自己身不由己,只好硬着头皮迈前一步。

不等他走近,成勋便俯身一捞,将仲吉腾空抱起,安置在自己身前。

姜仲吉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屁股就落在了马背上,虽隔着一层马鞍,可仍能清楚地感受到骏马贲张的肌肉随着它粗重的呼吸在一下下地颤动,其中孕育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抓稳。”

黑马在崔成勋的控制下调整挪步,第一次骑马的仲吉紧张得不行,忽而听到成勋让自己抓稳,下意识间双手向前使劲一抓。

这一抓,就抓在了厚厚的马鬃上,马突然吃痛,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同时一对前蹄拔地而起半人多高,眼瞅要将马背上的两人掀翻下去。

幸亏崔成勋经验还算老道,千钧一发的时刻身体及时向前施力,握住缰绳的手狠命下压,用尽全身的气力硬生生将马压了下去,这才没有落得人仰马翻的下场。

两人都惊魂未定,崔成勋正要破口大骂,姜仲吉却猛地扭过身子,一头扎进他怀里,身子抖个不停,把成勋搂得跟自己的命一样紧,“崔大哥,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瞧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崔成勋暗骂真是个窝囊废,然而火气却不知不觉的消了,“你慌什么呀,有我在呢。”

”让我下去不行吗?“仲吉抬眼,可怜兮兮的问。这运动实在太危险,就像刚才,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落马,保不齐还会被马蹄踩得肠穿肚烂,死无全尸。

崔成勋不说话,握住仲吉的肩膀将他扭正回去,接着把他的手按在马鞍前面的扶手上。

“我让你抓稳这个,笨蛋。”

“……求你了。“仲吉颤巍巍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再随便开口求饶,或者哭哭啼啼,我就打断你的腿。”崔成勋说话一如既往的霸道,但对着仲吉侧脸的目光却掺杂进些许不经意的亲昵,“没事儿,害怕你就闭眼。”说着,他双脚鞋跟于马腹部两侧有技巧的一施力,胯下的黑马随即以平稳的节奏小跑起来。

 

仲吉闭上眼睛,听着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尽管死死抓着扶手,可仲吉还是觉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

仲吉想让成勋从后面扶着自己,却不好意思开口,正犹豫着,一只结实的手臂忽然环了上来。瞬间,仲吉便获得了安全感,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时间一长,不由自主地向后仰,直至完全依偎进对方的臂弯里,仿佛缩进一个温暖的硬壳。

渐渐的,他尝试睁开眼睛,近处香草兰亭,远处绿柳成荫,前方迎着飘渺的云霞,骏马在奔驰,周围的景致跌宕起伏,一切都美得让人心神俱醉。

按照以往,面对新鲜特别的事物,爱得瑟的姜仲吉少不了要呱噪几句,发表一些浮夸的看法。长久的默不作声对他来说尤为稀奇。不是因为别的,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的真实,在天地之间,虽然渺小,却随万物不折不挠地生长着。

纵使眼下完全迷失了路途,但其实有一种既定的结局或者说是归宿,正在某个前方默默注视和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安安静静的仲吉,让崔成勋感到自己仿佛怀抱着某种乖巧可爱的小动物。

他从没养过任何一只宠物,并且对弱小不能保护自己的动物有种天然的嫌弃,就像他从头到尾都没看得起姜仲吉。

 

“干嘛不吭声,跟我闹别扭呐?”崔成勋憋不住,用手指戳戳仲吉的腰眼。

这一下把仲吉弄得又痛又痒,笑出声来,“哎,你干嘛呀?”

“谁让你不说话。”崔成勋理直气壮地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你不懂吗?”姜仲吉白他一眼。

“不懂,语文老师死得早。”

“是被你气死的吧?”

“没有。”崔成勋一本正经道,“是被我打死的。”

姜仲吉错愕,转过脸,看见对方眼睛里载满了笑意,才发现自己又被耍了一回。

“神经病。”仲吉嘟囔,不愿看他得逞后可恶的笑容,赶紧调回头。

谁知过了不一会,崔成勋又懒洋洋地开口了,“姜仲吉,你还算是男人吗?腰细成这样,我一只手就能折断你信不信?”说话时,风声有些大,崔成勋把嘴巴贴到了姜仲吉耳朵上。

 

不知因为这句轻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姜仲吉的脸热起来,“我才不信。”

“你敢不信?”崔成勋说着,一个用力,两人身体之间仅存的少许缝隙登时彻底消失,后背与前胸贴得密不透风,距离消失了,崔成勋将下巴搁在姜仲吉的肩膀上,嘴巴里发出温热的气息,让仲吉不禁产生了错觉,仿佛他伸出了舌头在自己的耳朵眼里轻轻舔着。

瞬间激起脖颈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仿佛一股奇妙的电流在四肢百骸蔓延,而这种快意,仲吉只有与女孩子吻到最动情时才体会过那么一两次。

认识到这点,姜仲吉开始使劲挣扎,对方却不能体会他此时的万分尴尬,不顾他的闪躲抗拒,由着性子把他越搂越紧。

“我让你别再碰我!”姜仲吉逼急了,低下头对准崔成勋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眉间拧出一个死结,崔成勋缓缓收回受伤的胳膊,举到自己眼前一看,小臂上赫然出现两排深深的牙印,有的地方甚至还渗着血,“你疯了?”他有些难以置信的问。

这时候,身下的马已在草坪上停住,姜仲吉浑身僵硬,他知道自己闯了祸,也后悔自己不该下口那样狠,然而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更加不知如何收场。

 

“……对不起。”

道歉却并不能平息崔成勋的怒气,将仲吉反常的举动和前阵子他爱理不理的态度联系在一起,崔成勋恶劣的性情像着火的弹药库一样,轰地一声爆炸开来。

“你妈的,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还把你供出脾气来了!?”

“不是的,其实我……”

仲吉刚要分辩,被崔成勋猝不及防用力一搡,人霎那间从高高的马背上跌落下去,四仰八叉摔在草坪上。

“你个傻逼!还敢咬我!活得不耐烦了!”崔成勋怒不可遏地跳下马,一把扯掉帽子用力砸在姜仲吉身上,虽不属于那种点火就着的火爆性格,可熟悉崔成勋的人都知道,他情绪一旦上来便将一发不可收拾,非弄得天崩地裂,发泄得干干净净不可,最安全的对策是能跑就跑,跑不了就一声不吭忍到最后。

可姜仲吉哪里了解得到,他从马上摔下来,又惊又痛又怕,全身的骨头散了架一般,疼得爬都爬不起,又让崔成勋一通刺耳的谩骂,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都说对不起了!你还想怎么样?!”姜仲吉忍不住大喊道,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眨一眨睫毛,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

而他的眼泪此刻就像火上浇油,“你哭个JB!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惹毛老子一刀阉了你再卖去做人妖,给男人往死里干!”

姜仲吉呆愣,一张脸青白交替,如此恶毒的咒骂已经越过了他心理的极限,恐惧在一刹那被剧烈的羞辱感所代替,促使他不由自主地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指着崔成勋的鼻子,用气得发抖的声调骂道,“臭流氓!”

崔成勋的反应竟然是点点头,似乎赞同了这个说法,他边点头边朝仲吉阔步走去,仲吉被他的气势吓得不敢动,想跑时已经迟了,被一把薅住头发,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个耳光,崔成勋还不解恨,又把他按在地上,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不要打了!”初始仲吉尚且还能护住头部,可崔成勋的拳头有多硬,没挨几下仲吉已经疼得受不了,手脚也不听使唤,只能任对方为所欲为,后来他连哭带叫,感觉气都喘不上了,抓住崔成勋的裤腿,“我错了,以后再不敢骂你了……”

可是苦苦哀求、认错统统不起作用,凌空一脚正好踹中了胸口,仲吉应声倒下,脑袋撞在草地里的石头上,碰出了血来,疼痛难忍。

一缕血从头上顺着脖子淌下来,姜仲吉感到热辣辣的剧痛从额头,从心口,从身体各个部位一阵阵袭来。他看见对方的脸变得模糊、扭曲,如此惊悚,瞳孔里除了兽性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情感,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为什么会是这样?

心灵不可阻挡的痛苦一时占了上风,姜仲吉忘记畏惧,忘记自己的血肉之躯,发疯似地扑过去,同这个杀人犯对抗起来,崔成勋没两下便抓住他的肩膀,瞪着仲吉被冷汗、泪水和鲜血浸湿的脸,望着自己的疯狂而痛惜的眼神,不知不觉中,冷酷的光芒从崔成勋眼中逐渐隐退,最终被狐疑取代,仿佛不相信仲吉的神经还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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