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不卑微

第七章

崔成勋牵着马走到艮黄面前,马背上驮着晕死过去的姜仲吉。

“怎么回事?”艮黄露出关切的表情。“好端端的人跟你进去,横着出来了。”

“混蛋蹬鼻子上脸,教训一下才知道好歹。”崔成勋边说边把额前散乱的头发往后拢去,郁气未消的样子。

艮黄睨一眼伤痕累累的仲吉,再看崔成勋无所谓的面孔,皱皱眉,颇为感慨地叹息道,“年轻时大家火气都很大,混到我这把年岁才知道,对身边的朋友应该多些耐性,尤其对待自己亲人,更要加倍的好,免得离开后悔恨。“

成勋沉默了一眨眼的功夫,忽而嗤的一笑,“可他不是我的亲人,朋友也算不上。”

艮黄仿佛诧异一下,转而慢慢悠悠地说道,“但我可是听说你们住一起……难道不是你从中国带来的?”

崔成勋满眼荒谬,失笑道,“当然不是,他是个偷渡客,被我从边捡回来的。”

“喔……我看你们很亲热。”艮黄目光若有所思。

“他就是这性子,赖皮赖脸的。”

“也不弄清他什么来历,留在身边安全吗?”

“戳几指头就倒的东西有什么不安全的?”崔成勋轻蔑的啐了一口,“我泰语不利索,把他放在身边只图使唤着方便,他妈的谁知道他这么烦人。”

艮黄笑了两声,“这么看你平时一定很寂寞,没个亲密的人在身边,难怪和帮里的兄弟们越走越近了。”艮黄目光闪烁,神情似笑非笑,崔成勋听出了其中警惕和告诫的意味,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众人拾柴火焰高,好将军也得有好部下,不齐心协力怎么做大事?我告诉弟兄,有朝一日鲸鱼帮发迹,黄爷绝不会亏待我,更不可能亏待他们。”

成勋既不战战兢兢,也没有大表忠心,但就是这种点到为止的语言效果才是最好的。艮黄意味深长地拍拍成勋的肩膀,再开口时换了一种更为真实的语气,说道,“成勋,其实喊你到这儿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崔成勋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您请说。”

艮黄张口欲说,突然余光扫到眼马背上的仲吉,皱着眉头道,“怎么还不醒,不是被你打死了吧。”不久前,他还对跟在崔成勋身后神态亲密的姜仲吉很感兴趣,结果一番试探,发现原来完全没有价值,态度也便转成不屑一顾。

崔成勋全神贯注,暗中仔细品味着艮黄一系列的变化,听他口气难掩嫌弃,崔成勋紧随着冷酷无情道,“死不死也是碍眼。”沉默了两秒,他又道,“我先把他弄走?”

艮黄挥挥手,“去找个人来做。”

崔成勋转过身,在不可能被察觉的情况下,恶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他真是后悔没有考虑周全就把姜仲吉带到艮黄的地盘上,艮黄这样的首领,眼睛像猎鹰似的无时无刻不放在寻找人的弱点上,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的手下。

抓住一个人的弱点就等于控制了这个人,而弱点几乎每一个人都有。

崔成勋也不例外,只不过,姜仲吉还不是他的软肋。

嘱咐手底下的人把仲吉先送回家,临走前,崔成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张脸青肿得厉害,布满斑斑的血迹,压根已看不出原来白白嫩嫩的可爱讨喜的模样,只有深锁的睫毛和紧闭的双唇,仿佛无声的控诉着自己残酷的暴行。

崔成勋想着,恐怕这小家伙醒来后会对自己恨之入骨。

不过,他却并不一定会知道,自己原本可以对他残酷得更彻底。

 

 

很明显,艮黄以为仲吉是崔成勋的什么重要的人,他尽可以顺水推舟,拿仲吉做一枚现成的挡箭牌。

如果给崔成勋更长一些的时间考虑,他也许真的会选择牺牲姜仲吉,成全自己的利益。

 

曾经有那么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他在犹豫应该这么做。

然而一种类似本能的直觉就在那个瞬间,从他身体里跳出来,告诉他。

崔成勋,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于是他就马上放弃了。多少年,腥风血雨的一路走来,直觉救过他多少次已经数不清。

除了自己的直觉,崔成勋不再相信任何东西。

 

 

“泗水帮,表面看上去确实没有太大实力,但为何这两三年可以不断向外侵吞,而其他帮派则一再退让,对他们猖狂掠夺忍气吞声,你有没有想过原因?”

 

“想过,我认为泗水帮一定与白道挂着钩。”

“你想得没错。从前的时代,黑帮靠拳头争天下,有实力者都不屑于与官场那些装腔作势的伪君子打交道,而发展到现在,我们鲸鱼帮正是吃了这个亏,不小心错失先机,当权者已被钱喂饱了肚子,我们再想把路子打开就更不容易了。”……

步出跑马场时,湛蓝的天空已黯淡,灰色的云朵挡住西边下降的日头,令人看了心情一片阴霾。“成勋,你来的日子虽短,却一连替我收回两个最大的地盘,可谓立下汗马功劳,本来我理所应当把这两个地盘交给你管理,但我又担心你气势太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引来其他帮派的忌恨,折损了你,也就是打败了我,这份苦心真不知你能不能懂?”

“我当然懂,黄爷放心,早在您收下我那天,我便明白,您,我,鲸鱼帮,我们的命运已经融合不可分割。”

两人分别后。艮黄疲惫地坐在汽车后座上,车子缓缓行驶,他一再审视着后视镜里的崔成勋,他边走,边接电话,行走的步履大幅张扬,但肩膀却非常平稳,正如他整个人,嚣张跋扈中透出沉稳老辣,敢打敢拼,更不缺冷静的头脑,而最让艮黄既欣赏又忌惮的,正是崔成勋里里外外散发出的那股兽性,仿佛他的生命不存在意义,一切只为满足自身的欲望,永无休止,永无满足。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姜仲吉就认定了,是英淑妈和爸爸外遇才逼走了妈妈,害他失去世间最为珍贵的一种感情,母爱。

于是他变成别人眼中整天致力于做一些猥琐下流不入眼的事情,用放浪形骸来糟蹋别人精神世界,糟践自己尊严和形象的花花公子。

姜仲吉的所作所为让爸爸为唯一的儿子感到懊恼、挫折与心痛。

表面上,好像达到了报复的目的。

而实际呢,损兵八百,自毁一千。

不知道为什么,人往往会陷入一个误区,为别人犯下的罪惩罚自己。

可别人又是否真的有罪呢,他却连弄清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瞎活着,瞎折腾。儿子就那么凭空消失,父亲一定会伤心欲绝吧?

早知道,就该问清楚了,顺便再说声对不起,谢谢把我拉扯大。

最近这些日子,姜仲吉躺在床上也没什么消遣,就是从早到晚瞎琢磨,居然想通了许多从前想不通的问题。

为什么猎艳的花名册里,永远不能包括英淑的名字。

因为她妈?因为讨厌她?显然不是。否则他应该把她列成第一名。

仲吉能看出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嫌弃自己,嫌弃得最深的是他自己,最浅的就是英淑,她是个死脑筋,总以为他还是小时候那个形影不离关心爱护她的姜仲吉,姜仲吉知道她喜欢自己。所以姜仲吉才怕她,那种怕跟怕英光那类人完全不同,拳打脚踢弄痛的无非是皮肉,养好了就好了,但每一次接触到英淑怜悯失望的眼光,姜仲吉的心底便会多一道伤痛。

心灵的伤痛才是经久不愈的。

多少年来,姜仲吉没有想念过英淑。想念过爸爸。

现在,想得快要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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